政大瀑布
政大有歌舞團不算新聞,
政大有瀑布才真的是新聞。
前一天晚上系裡舉辦了送舊晚會,幾日的端午假期對大四生而言正是畢業考之前的溫書假。我和應數系的兩位室友安靜地看著書,屋外山城的夜雨卻是淅瀝澕啦地下個不停,有時聲音大得彷彿是在下冰雹或者颱風來襲。
不對啊!才六月初,那來的颱風呢?或許是驪歌輕唱的季節,加上清明時分,加上山雨滂沱,勾起悠悠的思古情懷,便隨手拿了張白紙題了兩句詩,還將它釘在書桌右方上層書櫃的門上:
汨羅江淚雨中灑
點點豪愁夜半來
夢濤 甲子年端午前夕
心裡想著屈原若在九泉下得知,過了兩千年兩百多年還有人為他寫詩,必也能含笑享祭。上床睡覺時,雨仍未停。四年來山雨連下數日的情景並非少見,也就不以為意地安然入夢。
一覺醒來正納悶雨怎麼還下得那麼大,這時伊光學長神色緊張地向每一間寢室通報大水將至。大夥聽了只覺得好笑,一整個宿舍樓上下共二十幾間寢室一百多位住宿生竟沒有一人鳥他,睡的照睡,找吃的繼續找吃。伊光是來自馬來西亞的外國學生,是我新聞系的學長。他既不是馬來西亞華僑,也不是一般廣義馬來人,而是狹義馬來人原住民,且貴為酋長之子。因此多花了一些時日在校園適應華僑文化。聽說當年來台留學時沒有人告訴他台灣有地震,第一次遇上時正巧半夜,他嚇得只穿條內褲在校園裡跳起了「公雞舞」,以祈祖先的神靈要保佑他異國平安。打從我進校園起,他超級暴笑的「公雞舞」和我的「吉他演奏」便成了每年迎新送舊的兩大「內定節目」。
大家站在走廊上查看事態如何,好像水溝滿了一些、花圃泥濘一點。只見伊光大包、小包拼命往二樓搬,絲毫不理會眾人的嘲笑和勸阻,他一邊搬一邊嚷著:「水已經漲到堤岸了!」大夥心想外國人比較「緊張大師」也應屬正常、合理。
眾人的樂觀並未持續太久,才過二十分鐘,水已經淹出水溝,因三年前已遭遇過一次水患,知道災情之慘烈、痛苦。我第一件事便是拖住已經搬完的伊光來幫忙,第二件事叫同寢室的兩位學弟千萬不可再猶豫。所有能當容器的臉盆、箱子、空抽屜、棉被套及洗衣桶等皆集中到書桌上,由我負責堆,他們負責搬到往二樓的樓梯轉角上。這時全宿舍奔忙得像戰場了。
才五分鐘水又漲高了五十公分,已經淹上了走廊;一分鐘內又漫過門檻,此時我們都不顧一切地踩在洪水中搶救財物。吆喝聲、驚叫聲傳遍了整個校園和清晨的天空。每分鐘水位大概上升五公分,約十五分鐘內我們搶搬完所有的東西。眼見再不撤離就真的要游泳了!隔壁寢室的應數系同學怕洪水萬一瞬間暴漲,趕緊背著我往樓梯走。
又過了三、五分鐘,水真的淹到了胸口。到處幫忙的伊光趕緊回我寢室將暫放衣櫥上方的、我心愛的吉他頂在頭上帶出,眾人忍不住向他鼓掌致敬。伊光當時搶救了不少同學的家當,不僅是校園的第一英雄,也被奉為偉大先知—穆罕默德.伊光。於是,伊光的「公雞屁股」那天也就翹得更高了!如果不是他早晨擔任送報生親見景美溪和堤岸之危急,宿舍的損失會更加嚴重、悽慘。
雨還是下個不停,洪水不斷漲高。此時,二樓浴室傳來同學如雷的驚聲尖叫,我們趕往一瞧,天啊!不得了,政大竟出現了「瀑布」!滾滾黃色洪水從長堤上傾落而下,寬約四、五十公尺,令人無法不以「奇景壯觀」形容。
那晚淹水高度約在二公尺半至三公尺之間,整個木柵、汐止、南港地區盡成水鄉澤國,為何會一夕成洪、成災,並造成台灣北部四十七人冤死,以及數十億元損失之嚴重災情?原來那天夜裡到隔日早上之降雨量竟達到249公厘,創下台灣有觀測紀錄以來的最大值。此豪雨主要集中於台北南區,史稱「六三水災」。
下午教官以橡皮艇運來一箱箱飲料和口糧,至於廣播中聽到的三百個麵包則只是傳說。過了兩天難民生活,最後一看到蜜豆奶就想吐。第三天等到黃土、泥巴清理得可以走路時,趕緊背著吉他和一個小包包逃難到吳興街小阿姨家。親切慷慨的小阿姨開設西點麵包店,是我大學時最常拜訪的「補給站」和避難所。
此次水災因搶救得宜,我和同寢室的室友皆無重大損失,我只漂走了一個鋼杯,加上一隻拖鞋(另一隻穿在我的右腳)。至於三年前大一升大二的那個暑假七月中旬可就慘啦!所有寄放在工友倉庫的書籍、被服等全遭滅頂,捨不得丟掉的書及樂譜只好沖掉泥巴後,伴著淚水和汗水在太陽下一一曬乾,於是小阿姨的麵包店前彷彿多了一個舊書攤。當時水災成因是一個名叫莫瑞的颱風,莫名其妙地侵襲台灣並帶來豪雨。
六日學校內外到處仍可見「浩劫餘生」的痕跡,卻不得不趕回來參加畢業考,超過一半的同學是穿著拖鞋應試的。那年的畢業生一致有了默契—不要考太好,大難時期教授們應該不至於「狠下毒手」。說不定他們也忙著收拾、清理家園而沒空改考卷呢!好一點答案不要寫太長,以免加重教授們沈重的心情和善後工作。
國小同學慧貞寫信來—「看到報上得知你們被困於水中,……」高中同學阿誠也來信│「真想即刻到學校找你去,一探災情如何。」阿惠則在信尾祝福著—「問你的好!也問你的手好!」
新聞系尚來不及畢業,卻先以災民身分上了新聞。
走過校門口遇見了國小一年級的模範生同學陳燕禎,她也是政大統計系應屆畢業生,殷切地細問我災情如何,我苦中作樂地誆她說:
「衣服全淹光了,只剩一件沒泡湯—雨衣,書只剩一本沒漂走,叫……。」也許叫「悲情大四」。
後來回寢室察看,衣櫥已全倒,四張雙層木床也全移了位,倒是寫給屈原的那首詩還像神符般地貼緊在書櫃門上,而水痕正好越過「愁」與「淚」二字。早知道應該貼低一些;只可惜千金難買早知道……。後來我寫了一首打油詩,用來紀念那首難忘的「畢業前奏曲」,名稱就叫「六三水災」。又後來,十一月底學校寄了一紙通知書,給已經畢業遠在高雄擔任吉他教官的我。主旨:「今年六三水災本校住一樓學生書籍被服損失,經行政院核定每人補助新台幣伍仟元正。」母親說:「早知道讀四年大學要淹兩次大水,就叫你去讀台大哲學系。」
「畢業前奏曲」—
詩作 「六三水災」
汨羅江淚雨中灑 點點豪愁夜半來
長堤水漫成瀑布 校園浪起變黃海
兒時同窗今校友 老遠呼喚一響響
施國良啊施國良 沒淹到的剩幾樣
衣服一件是雨衣 書一本叫
大學生的修養
終於畢業
「學長!畢業後要做些什麼?要不要考研究所?」歷經洪水的考驗、洗禮,這次學弟妹們終於問對了,我也不再騙他們是研究所的學生—「回家開一所吉他音樂研究所,自己當所長。」
離節別緒愁溫酒
百般奈何飲還憂
為尋年少壯懷去
怎堪心老豪情休
這是畢業前夕寫下的一首題名為「愁溫酒」的詩。離愁是有的,但因水患而少了好幾攤惜別的酒宴,而一顆心其實也依舊年輕著。當同學們正苦於準備考研究所、苦於找工作或去服兵役時,我已打定將回高雄開班教授吉他,並就讀自己創立的「音樂研究所」。因此豪情在詩詞之外仍然不減當年。
畢業典禮那天,母親、二姊和高中死黨阿誠皆專程來參加,我特別叮嚀他們千萬不要帶花來,因為吉他社和新聞系的學弟妹們預告會準備。當全部畢業生正舉行典禮和遊園時,我搬了張椅子坐在新聞館前,接受眾學弟妹熱情的獻花和擁抱。有些畢業生父母看我留著落腮鬍,又如此受人愛戴,悄悄地問:「這傢伙是博士班畢業的嗎?怎麼這麼性格!」我總共收到八束鮮花,彷彿得到了最大的畢業獎項。沒想到平日對他人的慷慨和關懷有了溫馨的故事。
整整四年的大學生涯,不曾談戀愛,也不曾豔遇,只在畢業那天摟了喜愛演奏南胡的學妹李蘭一個肩膀。最依依不捨的是學校的一位工友先生林細義林伯伯。自從三年前的莫瑞颱風之變後,寒暑假期間常將所有家當放在林伯伯所負責管理的逸仙樓二樓儲藏室。他總是在腳踏車後面綁了塊木板,熱誠主動地幫我收拾、搬運,一趟又一趟地往返校園之中。四上開學時他借了輛大板車,邀了三、四個工友先生,五分鐘內便把大大小小十來件行李快遞到男生宿舍。
幾回帶了些薄禮要向他致謝皆被婉拒,要請他吃飯他也謙抑推辭,直說等我有了大事業才要讓我破費。林伯伯1930年出生大陸陝西省,因家鄉貧瘠十六歲便投奔了軍旅,一晃三十年猶未成家。曾駐防金門,也曾經歷八二三砲戰,卻未曾再與家鄉的父母、兄姊團聚。我有時清晨六點背著吉他往校園偏遠處練習去,便看見他正忙著逸仙大樓裡裡外外的清掃工作,或整理校園的花圃、草坪。從他身上我看到了平凡的偉大以及悲劇時代中百姓之無奈。偶而黃昏時候見他腳上拖著涼鞋,手上提著半瓶竹葉青,正踩踏餘暉自在地散步去享受晚餐。他那一百五十公分、稍黑微胖、但結實硬朗的身子,和圓臉大耳的親切笑容常叫我懷念心坎。
我邀請林伯伯代表政大師長參加「夢濤之友惜別酒會」。
畢業那晚我包下了學校大門口旁也兼賣酒的松竹梅茶藝館一整個二樓,將與三兩好友及學弟妹們把酒話別。老板娘何阿姨只收了一仟兩佰元象徵性的場地費,並任我們隨意攜帶外食、外酒。這回林伯伯還是堅持要為我餞行,與學弟妹提了半打啤酒和三、四樣小菜加入我們的豪飲,接著再喝室友贈送的金門白金龍高粱,接著再喝……,已記不得了。學弟妹們來來去去,三兩同學和我則訴不盡離情,飲不盡離酒。
一夜觥籌交錯,醉臥茶樓,直到隔日正午。
人生之究竟
不如詩一般句句唯美
也不如散文那樣起落清麗
但卻比小說更曲折 傳奇
我帶著「想家」的心情,不小心負笈「醉夢溪」,幾度「寒夜客來」,又如「漂鳥」般飛走於夏日。行囊中多了上百冊書籍,手臂上多了兩條創痕。
醉也不變的是「天地一沙鷗」的夢想;
醉也不忘的是那一首未完成的—「長堤小夜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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