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首 海上吉他家
星月同行阡陌野
雲鷗相逐江海上
寫風歌浪六絃裡
忘憂塵俗一無方
國二那年貝蒂颱風橫掃、肆虐台灣東南部,造成十五人死亡,四十七人受傷,房屋倒塌二千餘間的嚴重損害,國文老師要求寫篇作文「刮颱風的晚上」。
結尾我以年輕的文筆這麼寫著:「人生不是天氣;壞的天氣令人可恨,而有風雨的人生才是奮鬥的人生。生命的意義不在於你活過多久,而在於內容充實與否。我不願另一個颱風晚上的來臨,倒是願我的人生有風雨的折磨,以成大器。」
我不曾像祖父那般出海捕魚,
也不曾像祖先那般跑去當海盜。
只是流傳著一樣不畏風雨、無懼波浪的精神。
出生在港都,依靠著海洋長大;
而那一顆追尋夢想的心,
似乎從少年起便努力向著美,向著海洋,
那怕顛沛、遙遠,
也照樣要去乘風破浪,有如一位—
海上吉他家。
不如賣菜去
離聯考還有一學期,心裡想也是該用功一下學校書本的時候了!我繳了轉班申請書請教務主任羅玉穎老師讓我轉到普通班三年三班(升學班)去,原來的導師羅世才先生未說些什麼。
誰知第一天早自修便要加考英文,第二天也是早自修時,教英文的導師「阿告」便開始修理學生。只要未滿九十分每一分一記藤條,可憐的那班學生每讓狠狠地抽打一下便將兩掌塞在腋下疼痛好久,卻又得即刻伸出雙手挨罰。初到地獄的我當然也考不到九十分,當然暫時被禮遇一下免了酷刑,這時我的心已涼了半截。
其他各科老師們也許教得認真,只是異口同聲地拼命強調升學主義,氣氛上彷彿明年就要「反攻大陸」。尤其偷偷違反教育當局禁令在家開班惡補的「阿告」先生更是整堂課熱嘲冷諷地說:「不考上高中讀大學,只能市場賣菜去,一斤五毛錢……。」
那種泯滅良知、摧毀人性的獸籠我是無法再多待一天的,羅主任接下我從母親那兒千辛萬苦求來的二次轉班同意書,依舊輕言細語地鼓勵我,並未因我帶來的罕見麻煩而發怒;而特殊班的羅老師則是興高采烈地迎接我「迷途知返」。我真感謝當時他倆對我的厚道,否則也許從此人格分裂或得離家逃學。
並非每個老師皆如此開明,有位教歷史的女老師是這麼挖苦人的:「施國良,馬尾巴不當,寧可當牛頭!」而且還是在課堂上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前講。真想告訴她:「對不起!我的同學不是牛,若要當牛當馬妳自己去就好了!」明明是升學主義下一群可憐的無辜鴨子,說什麼頭不頭,尾不尾的。
我繼續那「背吉他上學」的日子,依舊讀特殊教育—無憂無慮。只是被家裡的老大們罵得狗血淋頭,老三發飆不夠還叫老四寫信來罵。二十年後再捧讀他們長長的土土的信,才猛然發覺他們當時的確是很關心我的,然而誤解卻是更深:「弟弟,我對你的退卻感到難過,什麼因素造成你更失信心,自暴自棄……我為你幼稚的想法感到慚愧……自尊受損而致自卑……競爭不過別人,為自己找藉口。吉他這小小的技巧能伴你一生而令人感到無憾嗎?……」
我的確是幼稚的,我錯以為音樂和藝術之美任何人皆可深知而感動。因為對自我的能耐和毅力永懷信心,所以我只想挑戰極限而不想與人競爭。吉他這大大的學問和幸福不僅始終陪伴著我,也讓我無憾於前半生所走過的孤獨和辛酸。即使為了「她」少讀三個博士。講話較不太銳利的老五則殷殷問起:「弟弟,今年高中聯考,你報名了沒?」
其實當我老哥也是蠻倒霉的!台灣人受日本殖民統治五十年之後又受某獨裁者高壓統治另一個五十年;一個民族被奴役百年之後所有人性的光輝幾乎被遮掩、扭曲殆盡。當藝術家或董事長拿拐杖有何不可,當「奴才」則可能會有問題!偏偏台灣百年的不幸歷史讓多數人民皆有著奴才的悲哀和更可悲的「奴才習性」—因為長期被瞧不起所以也特別易於瞧不起他人,以至於從小肢障而又不屑「傷風敗俗」的我便成為奚落和悲情發洩的對象。
家人們希望我能像老四一樣考醫學院當醫生,或者像老三一樣當個飛黃騰達的建築商人(至少挑個職業和他們相似),誰料我就執意當個詩人或吉他家—一個不被台灣世俗所敬重的「可憐的」行業。即使第一流大學科系畢業多年了,他們仍舊不知如何在他們的朋友面前提起我、介紹我,因為在台灣沒有一條路叫李白路或貝多芬路,當年「吉他老師」給人印象和「撿破爛」幾乎沒有兩樣—混口飯吃。
我多麼希望當年或爾後二十年我的老哥們有可敬的智慧這麼說:
「哦!我這位老弟,我從未遇見比他更努力而堅強的傢伙,除了踢足球不管那方面沒有人比得上他。他選擇最美的路當理想。你如果是愛因斯坦你可以批評他!我也不懂什麼是吉他,不過我相信總有一天你會發現他的才華和瀟灑。」
有我這樣的弟弟真的很倒霉,同樣的話拿去罵別人也許真的是鼓勵,而且用心良苦,拿來罵我卻變成「侮辱天才」或「扼殺夢想」。
衷心期盼所有為人長輩和老師者,該勉勵莘莘學子—
為真正的學問讀書而非文憑,
為理想而非生活;
為一份純然美麗的愛而非「出人頭地」。
與其當個國王卻麻木不仁
不如去賣菜!
白天寫詩,晚上彈吉他。
封琴七日考上高中
以下情節屬「特殊」教育,兒童及青少年請勿模仿!!
對「專制教育」及「文憑主義」之深惡痛絕使我決定不以升學為目標,與家人抗爭、理論了一陣子之後,他們似乎也放棄而不勉強我了。
平常月考、期末考我大致讀個一兩天卻也每次第一名,每學期學費約一百多元,獎學金則有兩百元,多出的幾十元可請同學們吃冰,不過老實說三不五時我是挑燈讀到天亮直接去考試才能有此成績的。您或許要問小小年紀撐得住嗎?考完試心情好接著彈吉他到曙光乍現,擔心母親發覺趕緊睡一個鐘頭又騎車上學去了,二十四小時不睡對我而言實屬平常,四十八小時不眠不休去忙一件事也不算稀奇。只要歡喜就好。
三月春曉季節我參加了黃潘培老師的學生演奏會,于大同國小大禮堂第一次正式上台演奏吉他,雖只安排卡爾卡西第六十號作品練習曲之第十八首及中國民歌「王昭君」共兩首,但還是很感謝黃老師不介意我經常沒錢繳學費。假如我能受到家庭的全力支持和栽培,應該是十五歲便舉行第一場個人獨奏會,而不是二十歲。
晚春將盡學校選我參加全市工藝競賽,撥下三百塊讓我到木材行挑了兩塊大木頭敲敲打打,指導老師什麼都不會,只塞給我雕刻刀十把及木槌一支,讓我自選題材,自創雕法。詳情下文再敘。先說這事爽是爽,但是家裡的老大可就很不爽了,罵我聯考到了還不K書,敲什麼敲!差點沒被大K一頓趕出家門。如果那天被迫離家出走或許早在十五歲便舉行獨奏會了—地點在高雄三鳳宮 或台北火車站地下道。
我這人有個特別的天賦,無論任何人如何數落、如何鐵口直言「不會成功」,我就是會去堅持理想、奮鬥到底;哪怕十年、二十年。
敲完木頭依舊繼續彈吉他,六月時課程進度已結束,每天去學校只是自修溫習;我早上自動放假在家裡苦練吉他,下午則帶一份報紙輕輕鬆鬆上學,同學們皆拍案驚奇。聯考前一週,我們那天才導師竟然還帶著全班和獅子會的叔叔、阿姨們跑去澄清湖 露營。
偉大的媽媽終於開口了:「阿良啊!你也讀個三、五天,要是真的考不上,就隨便你要怎麼彈吉他吧!」我略有歉意地跑去青年路的青年書局,買了兩大張自然科及社會科總整理,半開大小兩面印刷,每張三元。聯考前幾天卯起勁來全部「掃描」到我「一百GB」的大頭中去。兩科加起來,竟然也考了個兩百分呢!(總分各有一百二十分)
國文及英文恐怕小學時候就準備好了吧!我十二歲背拜倫的翻譯英詩也許已夢見如何猜出英文單字字義。在練習寫「給一位陌生女子的情詩」之際也紮下了難得的中文根基,字跡雖醜陋可笑,然而成績倒是可喜。此外「千家詩」、「唐詩三百首」、「頑童流浪記」、「少年維特之煩惱」等書,一定也幫了我不少如何直覺正確答案的功夫。
至於數學嘛,我是讀了許多「有看沒有懂」的哲學書籍而輕鬆拿到高分的!數學、哲學和音樂有著共同的基礎那就是理則學(即邏輯學),其最高境界抽象上是作曲,具體上則是「名琴製作」或梵諦岡大教堂,小小的牛刀小試乃「高中聯考數學科」。
有些人看不起我詩人和吉他家的志願,殊不知練習吉他的過程裡也培養了我專注、堅毅的特質,以及強壯且耐力無比的體魄。我以彈吉他的功夫在一週裡複習的內容,也許和其他人三個月苦讀不相上下。而寫了五、六年詩雖交不到一個女朋友,但也琢磨出幾許文采。
賽洛瑪颱風將來的那一天傍晚,澄紅的天空瑰麗而彷彿夢境,我窩身的神明廳燈未開啟,從收音機裡放榜名單轉播中聽到了我的名字。那一夜高雄港 十層樓高的橋式大型貨櫃吊車被吹倒了五、六台;而我,也考上了高中。原本第八志願的學校尚且未必有把握,卻很意外地不小心擠進第二志願—省立鳳山高級中學。
封琴七日考上高中
可以說是奇蹟,也可以說不是。
一位踏實的農夫以十倍的汗水和苦惱去栽培沒人要的龍眼樹,
最後卻長出了櫻桃。
向貝多芬致敬
那兩塊差點沒被扔進火爐的大大木板,到底刻些什麼呢?一塊刻了一位鬥牛士和三條牛,一塊刻了樂聖貝多芬。鬥牛大家應耳熟能詳,一次放三條牛未免太誇張,所以取名叫「突破」。一隻是困頓環境、一隻是殘酷現實、一隻是「謀殺夢想的人」,三隻都是牛,甚至是成千上百永不悔改的惡牛之象徵。而我就是那位比唐吉訶德更勇敢的鬥牛士,憑藉的只是手上的那把長劍—奮鬥。
成年後我又發現三隻更大但可愛的牛:終極技巧、名琴秘密和青翠的思想。只能用心中之劍去突破和馴服。
貝多芬不僅以宏偉的音樂搭起古典樂派和浪漫主義之橋,
也是所有為藝術和疾病受苦的靈魂之不滅明燈。
在他形形色色的助聽器底下懷著一顆善良、永不妥協、因悲痛而更加璀璨的心。貝多芬對命運的逆抗和勝利之謳歌,是我懵懂少年時唯一的知音和撫慰。
畢業前夕,我以一尺見方、酒紅色封面的「吉他大師塞歌維亞的技巧」精裝本作為留言紀念冊。老師、同學們在上面刻下的雋永言語宛如貝多芬的切切叮嚀—來自十八世紀維也納的山谷、小澗。
珍惜你的音樂和吉他
無論清早或黃昏
無論湖邊或椰林下
它總是如同太陽一般傾瀉 飄灑
晶瑩地陪伴我們
悠悠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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