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首 椰林小路
年輕是一棵椰子樹,
以為月亮和星星同高。
年輕時的志氣總是高高的,有如掛在椰子樹上。不僅不知天高地厚,也不曉得椰子樹比月亮矮很多,而月亮又比星星矮更多,總之就是誤以為自己是棵椰子樹,並且很快便能長得和星月同高。
然而也就是因為無知才會有夢和理想、勇氣和執著、以及天真和瀾漫。
1975年國一將升國二的那個夏天,是人生裡最逍遙而純然美麗的一段假期。沒有學業也沒有事業,沒有日曆也沒有日記;只有一條可以賞花、乘涼、尋幽和星空下談心的—椰林小路。
快樂的醫院
小兒麻痺患者在痊癒之後,每每因脊髓神經已受損而造成下肢之癱瘓或運動功能障礙,雖不致於繼續惡化,但也幾乎不可能完全恢復。若使用輪椅、拐杖或輔助支架(俗稱鐵鞋)等也可來去自如,除了賽跑和參加世界盃足球賽之外沒有什麼事不能做。「行動不方便」這款說法其實和「跛腳」一詞皆同樣傷害肢體障礙人士;後者語帶輕蔑,前者卻言過其實。我常見到不相識的各國人民自己迅速地推動輪椅,來往各大機場,旅遊世界各地,你能說他「行動不方便」嗎?我倒覺得語文能力不佳或文化藝術欠缺修養才真的叫「行動不方便」。
為了能穿鐵鞋以改進走路,我經由市政府之全額補助,安排住進屏東基督教醫院接受手術,把已經萎縮而彎曲的左腿開刀拉直。結伴壯行的同學有七八位之多;他們當中有人從小以「鵝」的姿勢在地上彎身行走,有人像澳洲袋鼠般以單腳跳躍,這次的「挨刀」對我們而言是個「希望工程」,整個醫院的二樓病房大半以上住院者,也是來自全省各地相同狀況的年輕朋友,所以感覺上這是一個「快樂的醫院」。
黎明時林隙間曙光幽暗,四週還是一片漆黑。約莫五點鐘護士便來叫醒大家準備量體溫。我的床位在Ⅰ房1號,緊臨著玻璃窗,隨時可以欣賞南台灣的破曉和黃昏美景。除隨身衣物之外我又帶了吉他、兩把口琴和四、五本樂譜及歌本。
開刀的那天早上我吃了稀飯,所以只能局部麻醉,整個兩小時手術過程皆在清醒狀態下進行。史大夫並不了解我體質特殊,一般劑量的麻醉針對我是無法達到作用的。當我痛得毛髮全豎時,來自挪威的他還極其快樂地唱著他家鄉的歌曲。我的胸前遮著一塊不高也不矮的綠巾,瞧不見他是否正用可恨的手術刀在我可憐的骨頭上打拍子,只能聽到陸續傳出類似老頭子咀嚼豬耳朵的聲響,而且那老頭子似乎還有點喝醉了酒。
史大夫懷著一顆愛心來台行醫幾十年,是當時台灣小兒麻痺矯正手術之權威醫生,受其德澤關照者不計其數。被推回病房時我左腿已整隻打上石膏。後悔並未攜帶顏料、畫具,否則在石膏上畫一個長鬍子的醫生不小心被椰子砸到—不亦快哉!
一星期後大夥皆完成手術,我們集資向醫院入口旁的小吃店叫了三打汽水、可樂大肆慶祝一夜。接著常在黃昏時刻下樓,三、五人沿著醫院旁的椰林小路散步到四處,往內尋幽會經過兒童之家、鐵鞋工廠、小教室和太平間,往外則是賣著各式小吃、麵食的雜貨店、省公路、稻田和冰果室。冰果室通常是實習生小護士招待我們去的,她們來自屏東美和及慈惠兩所護理專科學校,照顧我們如同自己的弟弟。如今已記不起她們的名字了,只記得幫她們取的綽號:翁小妹、大姊頭、皇妹……。
往後求學及工作皆在高雄和台北兩個大都市,在屏基醫院住院一個月多的日子是人生裡難得的鄉間假期,特別是在那不愁生活也不解悲苦的年紀裡,領受那麼多好心人的關懷和照料更是永銘內心。而那條遠離塵囂和灑滿綠意的「椰林小路」也就成了悠悠記憶中最美的小路。
女牙醫師
每天穿著寬寬的院服,晃著重重的「石膏腿」到處散步時,並未遇見知音或大師,倒幸逢一位女牙醫師。她剛從醫學院畢業不久來到屏基服務,一聽我牙疼便提議為我診斷、治療,而且完全免費。唯一條件就是每天上午準時報到。
她一檢查果然不得了,真的要每天對她「啊」好久。後面臼齒總共要填補五顆,拔掉六顆。她雖相信我對麻醉針反抗力超強,也加倍使用了劑量,奈何臉頰既不怎麼腫脹,知覺也依舊靈敏得很。如此不堪之下,該痛的總是無法逃避的,該拔的牙竟是一顆也沒躲掉。
痛在躺椅上,甜蜜卻在心頭,巧遇在那一週的每個早晨,感念卻伴隨一生一世。如果不是那麼慈悲而溫良的她耐心為我診治,多年後的我鐵定要一邊彈吉他,一邊忍受牙疼。
她是一位斯文美麗的女牙醫師,
一位聖母瑪莉亞派來找我的天使。
她沒有一邊拔牙又一邊哼歌。
腳踏車
穿上鐵鞋之後開始練習不拿拐杖走路,不拿拐杖之後開始練習騎腳踏車。我這一生不僅奮鬥得比別人辛苦,甚至許多過程也較一般情況曲折、坎坷。有些是自己腳不好所引起、有些則是別人心不好所波及。騎腳踏車一事則只是需要多費點力氣和勇氣罷了。
在左腳完全沒有力量的情境下,我以左手按著左膝蓋奮力一壓,車輪才能持續轉動;單手掌控車把的功夫也就磨練得出神入化了。不過剛開始的前兩個月我騎的是四輪腳踏車。以當時身高近170騎迷你車,後面又裝兩個小小的輔助輪,連姿勢也異乎常人—的確顯得滑稽而引人側目。有天在路上遇見一個五歲左右的小朋友對我好奇不已,他斜著頭百思不解地盯著我看,一邊呆呆地往前走去,小朋友一不注意痴痴地撞上了電線桿。我強堵著將要潰堤的「憋笑」,在他來不及哭喊媽媽時匆匆溜走。
可憐的小輔助輪被我壓壞、磨壞了十幾個,連支架都被我壓垮,不得已懇請開設鐵工廠的同學哥哥以鐵條幫我銲接補強。兩個月後我嘗試一般的兩輪腳踏車,騎著當兵的五哥放在家裡的成人腳踏車上學去,這回仍舊遇見一個騎車不專心且載著四個大餿水桶的婦人而又有了狀況。我們在學校旁的斑馬線上反向相遇,偏偏兩人都騎在正中央,當我往右讓她時她也轉向那頭,我趕緊再向左她也迅速跟上,千鈞一髮之際我用盡吃奶的力氣再往右方逃命,這時她「乒乒乓乓」地連車帶四個餿水桶大翻在馬路中央,氣憤的她跌坐地上罵了不知如何是好的我許久。幸運的是那天老天爺真是有保佑,她那四個大桶子每個都是空的,否則我就不用上學了,說不定還會被路人圍毆。
從那時起一週七天我有四天是背著吉他騎著腳踏車去上學,並且不是輕輕的皮袋,而是又重又酷的硬吉他箱。有人以為裡面裝著大提琴,有人以為我滿頭大汗的樣子深深值得同情。
經常有不識趣的人不禮貌地疑問我:「你要怎麼拿?」這不算是關懷,也極其愚蠢!如果心懷慈悲會這麼說:「你只要彈得好,相信很多人願意舉手之勞很榮幸地幫個小忙!」如果稍有智慧:「只要不超過三十公斤,你一定能背著吉他照樣拿拐杖走路。」事實上是如果有其需要,一次背三支吉他爬五層樓,我倒也毫不在乎。
高中時改騎五十CC摩托車,大學畢業後又改以三輪摩托車及自排汽車為交通工具,穿鐵鞋與騎腳踏車的機會越變越少。原來以為那兩件事是成長中非達到不可之目標,慢慢才明白心靈的耕耘永遠都比「外表」之模樣重要很多,更無須去在乎某方面是否輸給別人。
世人各有其天賦和境遇,能將雙手之神奇與想像力之浩瀚發揮到極至,比之奧林匹克亦不遑多讓矣。
歲月之所以美好只因—有努力過,
而「椰林小路」之所以縈繞襟懷只因—
椰林小路是一條清新、純樸小路,
帶領著我走向「長大」和希望,
走向無畏和人海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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